春风吹暖了十里寒江水,转眼又是烟雨霏霏、桃花满山的时节。

魏昭数了数自己仅剩不多的铜板,那鼎泰号的胖老板慢吞吞地抽了口波斯水烟,将细细的烟灰磕在琉璃盏里:“成弓一把,三十两银子。”

“能否借我看看。”

庞百万怠慢地觑了他一眼,转头给伙计使了个眼色。那鼎泰号的长个跑堂略一点头,从库房堆满灰尘的犄角旮旯里捡出一捆质量低劣的木弓。

“小心点,弄坏了可要赔。”

魏昭低头道谢,木弓一上手,他便知七成好坏。这些弓约莫是什么小作坊的次等货,木质下乘,韧性差,弓形也不太漂亮。

魏昭将弓还回去,问:“好一点的呢?”

“好一点?”庞百万眯起眼睛,像是在掂量这位又穷又病的主顾究竟卖得卖不起,“一两金铢,百两,千两的,都有。”

魏昭敛下眸子,他囊中羞涩,匣子里攒的钱,约莫只够买一段弓弦。

鼎泰当铺人来人往,庞百万先紧着别家大主顾的生意,没一会儿就将魏昭的事抛诸脑后。穿金戴银的富绅们在柜前高谈阔论,鼎泰号一把金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钱老板,谢谢惠顾,您慢走。”

“哎呀,庞老板惯会客气。若不是您鼎泰号东家照顾,我这小本生意的,哪能从”

答的一声轻响,一样光华璀璨的东西被人搁在鼎泰号柜面上。四围的富商与乡绅循声望去,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哑巴似的噤了声,鼎泰号五开间的大堂里,死一般的静。

“咦,这是”

庞百万呆了一呆,叼在嘴里的烟杆颤了两下,滑稽地滚在地上。他全然顾不得拾,短胖的手在柜面丝绢上匆匆拭过,刚想碰上那东西,忽然又觉不妥,从怀中摸出一方雪绡,很小心地,将柜台上的东西包起。

那是饮冰剑鞘上的鸽血红宝石,有丹荔那么大,艳得能滴血。

鸽血红通透纯净,切工妙绝,成色当真是一等一的好。放眼整个东州,恐怕只此一件。

庞百万神色一凛,低声对伙计吩咐了几句,鼎泰当铺随即起了嘈嘈切切的议论与惊叹声。魏昭置若罔闻,只是重复道:

“我要十年生的紫杉木芯材,做弓用的。”

“赵甲,快去替这位爷包上,挑铺子里成色最好的料子。嗳,公子爷,您看还要些什么?”

庞百万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望着魏昭,魏昭摇头谢过,在众人的注目中,带着木胚与银票往回去。

财帛不过身外之物,饮冰剑鞘上的这枚鸽血宝石,不论是变作世家子弟炫耀攀比的谈资,抑或是贵妇千金琳琅华美的钗钏,从今往后,都同他无关了。

天气渐渐回暖,诏狱里受下的陈伤断断续续将养了三年,骨骼慢慢地愈合、生长。凉浸浸的月光洒在床前,屋内闷得发慌,魏昭又正当抽条的年纪,浑身上下又疼又痒,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难捱得很。

他喘了口气,从床上坐起,借着幽微的月华,很挑剔地打量着手中的弓胎。

这是他这辈子做的第一把弓,前前后后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很快就要做好了。

魏昭坐在床头,翻来覆去把玩着手中的小弓,越看越喜欢。他忍不住从枕下翻出一段鹿筋弦,小心地张在弓梢弦槽上,两指微一用力,将空弦拉开。

嗡的一声弦响,银弦震颤不已。

四下静得出奇,唯有院中碧草丛里,蟋蟀一声声啾鸣。如意雕窗半掩,凉风拂过梅树梢,幢幢斜影在墙上飘曳。

月华如银,照耀得屋外青石小径透亮如水。晚风低拂,涌起簌簌林涛,沙沙碎叶声中,又遥遥传来啪嚓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瓦片一类的东西,被人鲁莽地撞到,跌在青砖地上。

魏昭一怔,旋即心下一凛。

他轻轻放下小弓,将饮冰抱在怀里,贴着隔扇门,凝神听了一会儿。对面粉墙上的虚影在梅叶间倏地一晃,朝着北院疾掠而去。

“什么人?!”

魏昭拍开房门,弹剑出鞘。

那闯空门的蟊贼自知行迹暴露,冷笑一声,三两步逼上前来,一把锋锐无匹的长刀在灰白的月影下一闪,朝魏昭面门直劈而来。

那人的刀风带着森然鬼气,咄咄逼人,是杀人的刀法。月光透过他蒙面的黑纱,魏昭抬手相格,眯眼打量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廓。

“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当朝平章事。就不怕掉脑袋么?!”

那刺客听见他的声音,像是愣了一愣,魏昭怒从心起,手中的饮冰抖出七朵剑花,毫不犹豫地向刺客袭去。

剑风带着凛冽的寒意,竟在炎炎夏夜里凝出一层白霜。蒙面人一双眼睛瞪得有如铜铃,不可置信地望着饮冰,他的目光轻轻一颤,旋即死死锁在魏昭的脸上。

“何人指使你来?与人对敌,还敢三心二意。”魏昭嗤笑一声,咽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半点不露怯,“这等三脚猫的功夫,还妄图行刺温夫人。”

刺客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口中“嗬嗬”有声,竭力想喊出什么。他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人药哑了,左右躲闪着剑锋,竟不再还手,只是死死地盯着魏昭的眉眼,竟似想将他望进魂魄里。

魏昭平挽一个剑花,趁那刺客愣神的工夫,一把扯下他蒙面的黑纱。

纱巾飘然落地,冷白的月光映出那刺客平凡无奇的面容,魏昭确信,他从未见过这张脸。

正北院的落兰居,正是姜佩罗的寓所。平章夫人对魏昭恩同再造,她如今抱病在床,半点受不得惊扰。

饮冰初试锋芒,招招见血,魏昭存了心不想留刺客的命,岂料他一剑穿透那歹人胸腹,刺客双膝一软,竟朝他跪了下来。

这胜利来得实在太过轻易,凉风吹彻寂静的小院,魏昭长眉蹙起,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古怪。

他愣了愣,可那刺客既不痛呼,也不求饶,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他,轻轻一眨,忽然落下泪来。

魏昭骇了一跳,不由倒退一步,手中的饮冰刹那变得重逾千钧,呛啷一声,摔在地上。

刺客捂住心口的伤,艰难地喘着气,被炭火烫哑的嗓子里,挤出几声破碎的呜咽。汩汩鲜血从他指缝间涌出,他颤抖着伸出手,从怀中摸出一方血迹斑斑的帛书,又颤抖着,奉在魏昭面前。

“何意。”

魏昭戒备地望着他,并不接过,刺客失血过多,渐渐气力不支,颓然软倒在地,胸膛破风箱般急促起伏。魏昭拾起饮冰,抖落剑上的血珠,思忖片刻,这才点着剑尖,将那方血帛挑起。

晚风寂寂,月上中天。

他一目十行地阅过,旋即嗤笑一声,一脚踏在那歹人胸口:“笑话。平章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授业恩师,他的恩德,我这辈子没齿难忘。”

刺客双目赤红,急促地喘,口中断断续续发出短促而焦急的“啊啊”声,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攥住魏昭的衣裾。

“你说温氏是我的仇家一面之词,我凭什么信你。”

刺客满脸血泪,拼命摇头,他竭尽全力,猛地抓起地上的长刀,魏昭心下一凛,横剑当胸,却见那人翻转刀刃,面不改色地划开自己的胸腹,剖出一样金光灿灿的东西。

霜白的月光筛过梅林,深浓的热血从那东西上淌落。

平头,翘尾,铜胎错金,赫然是半枚残破不堪的虎符。

甲兵之符,左才君,右才魏。

魏昭心头一跳,瞳孔倏地放大。

他抛下饮冰,慌忙将那刺客扶起,颤声问道:“父亲呢?!他有没有、有没有嘱咐你什么话?”

刺客面色惨白,早已气息奄奄。他望着魏昭酷肖其父的面容,忽然笑了一笑,破碎的嗓音里,用尽平生最后一点气力,挤出只言片语:

“小公爷,小小心,温”

话音未落,声断气绝。

魏昭呆呆地望着刺客的尸首,院门外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星星点点的火光自门隙透入,像是有几十盏寄月灯在门外飘摇。

魏昭惶然无措地抬起头,将犹带血迹的饮冰紧紧握在手中。

数十名温府家仆自院外闯来,将他与刺客团团围起。明火执仗的家丁自发让开一条路,温有道容色冷峻,逆光疾步而来。

魏昭一声不吭,心里直如冰炭同炉,一边冰寒,一边滚烫。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名义上的救命恩人,温有道淡淡瞥了他一眼,犀利的目光落在魏昭紧握成拳的左手上。

“手摊开。藏了什么?给我看看。”

魏昭抿了抿唇,犹豫片刻,乖顺地将五指松开。

温有道眯起眼。

魏昭的手心,空无一物。

温有道像是松了口气,吩咐家仆将刺客的尸首清理收殓。他望着魏昭苍白的面容,脸上重又扬起宽容和煦的微笑:

“好孩子,让你受惊了。”

温有道轻轻抚了抚魏昭的发顶,那宽厚温暖的手掌抚过顶心,魏昭却只觉被豺狼尖牙舐过。他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睫,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片刻停留后,一行人匆匆而返。

夏风湿闷,里衣竟冷硬如铁,冰冰地摩挲着脊背。魏昭悚然一惊,才知冷汗涔涔,早已溻湿了重衣。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厢房,只觉一颗心被剖成两半。曾经笃信的佛陀一朝化作厉鬼,魏昭靠着紧闭的门扉,虚脱般滑坐在地。

银灿灿的月华映过床头漂亮的木弓,魏昭心头一颤,从饮冰暗格里,摸出那半枚残破的虎符,与浸血的帛书。

魏昭已好久没同温恪说话了。

昔年种种恍若明日黄花,绛雪轩中形影不离的二人似乎一点点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温恪倔着一口气,根本没心思上学。他整日同沈家二公子嬉戏打闹,斗蛐蛐,蓄獾犬,甚至将世家纨绔的恶根劣习都学尽了,暗搓搓等着哥哥来管教,却始终没换来魏昭一点注目。

哥哥究竟怎么了呢?

温小郎君辗转反侧,急得夜不能寐,他还从未这么持之以恒地闹过别扭,再也装不下去,一大清早便牵来两匹骏马,别别扭扭地要同鹤仙儿和好。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理当是个踏青出猎的好时节。

龙雀与湛卢栖在洛神花树下,懒洋洋地吃草,温恪费劲浑身解数百般示好,魏昭却始终心不在焉,怔怔地望着饮冰,好像一点儿也不愿意理他。

温恪一筹莫展,难言地感到委屈,驴脾气上来,故态复萌,盯着魏昭那柄霜一样的宝剑,故意呛声道:

“镇国公是不世出的大英雄,能挽硬弓,降烈马,你怎么病怏怏的,风一吹就倒,一点用也没有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真令人蒙羞。”

他见魏昭微微动容,弯眼一笑,又添油加醋道:“难怪岑溪和安广厦都嫌你累赘,一个个地远走高飞。”

都说童言无忌,可这般直言快语,说出来却分外伤人。

温恪本想激将他一番,好骗魏昭带他出去骑马玩,岂料话一出口,适得其反,那人竟脸色一白,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喘。

温恪惶然无措,他自知这话说得过分,小心地看了看魏昭的脸色,终于纡尊降贵地蹲下来,磕磕巴巴地要同鹤仙儿和好:

“哥哥,你、你不要难过啦。”

“那个凶巴巴的岑溪不要你了,从今往后,还有恪儿陪你。”

魏昭拂落膝上的枯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温恪满怀期待地回望他。那双墨琉璃似的眸子可真好看,目光清湛湛的,秋水一样。

很快,小麒麟的期待变成了紧张,紧张又变作不安,温恪手足无措地牵起魏昭的衣袖,却见他一心仰慕的白鹤童子长睫一颤,那对漂亮的眼睛里,滚下一颗泪来。

温恪吓了一跳,可他做惯了平章公子,笨嘴笨舌笨手笨脚,不会哄人,更不会伺候人,他胡乱用手拭去魏昭颊边的泪痕,凉浸浸湿漉漉,淡淡的哀伤漫过指尖,直透去人心底。

“阿鹤,你怎么哭啦。”

大将军没有了,小公爷,也没有了。

当初信誓旦旦的承诺,如今随着漫天冬雪,早已化作一纸戏言。

魏昭怔怔地望着他,垂下眼睫,将怀中的小弓攥紧。

火红的洛神花瓣纷纷如雨,他恍惚忆起那年深冬,温恪追着他在上京城绛雪轩里堆雪菩萨。雪人黑漆漆的双眼星星似的一闪,忽然又变作恪儿的眼睛。

心里疼得厉害,魏昭失望透顶,他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

“你父亲想要我死。你是不是也想要我的命。”

温恪惶然无措,磕磕巴巴道:“哥哥,你说什么呢。恪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魏昭蹙眉一躲,转身就走。温恪一把抱住他,委屈地眨了眨眼,魏昭见他这副天真童稚无忧无虑的模样,背后的奴印忽然钻心蚀骨地疼,他忍了又忍,眼角微红,忿然道: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可怜。”

魏昭低头望着手里新做的小弓,这把弓费了很多心血,粗糙、简陋,可即便如此,依旧比不得出自父亲之手的。

他失望地看了温恪一眼,忽然觉得小麒麟是那样陌生,饮冰锵然出鞘,三两下将木弓斩断在地。魏昭长眉微蹙,喉间猝然一阵腥甜,咳出一口血。

没想到他魏昭也有眼盲心瞎的一天。

小小年纪,竟也学会趋炎附势,仗势欺人。

“我不记得你,也不想记得你。就当从来没遇见过我吧。”

温恪还未回过神来,只觉手中一沉,几百枚金铢从葛布包袱里丁零当啷掉在地上,有什么东西纸蝴蝶般翻飞,慢悠悠落在地,是四海钱庄通用的银票。

“一共五千三百八十四两金铢,除却温夫人的恩情,我魏昭不欠你们家什么了。”

魏昭言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魏昭。”

“魏昭!”

“你回来呀!”

温恪孤零零蹲在草地里,望着那把断折的小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魏昭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温恪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青苔乱草丛中,是星星点点的血迹,与小弓残毁的木片。

“我只想你平安如意,你若觉得恨,我把这辈子都赔给你,好不好。”

四野寂寂,蝉鸣啁啾。

温恪咬着牙,将断折的木片拾起。心,也碎成一片一片的。

好像他与魏昭的缘分已尽了。

日后再见,相逢陌路。

作者有话要说:莫急莫气,都说了是恪儿的黑历史了。

不懂事的小麒麟长大了,变成了很厉害的人,可以保护魏昭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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