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霜王帐静得出奇唯有香炉焚着羊皮卷,发出哔剥的细响。
“魏昭,想了这么久不知意下如何?”
鹤奴不置一词,冷然睨着贵霜王子似对这轻言许诺的王权富贵不屑一顾。
塔木兀尔轻笑一声,非但不以为忤,反倒目露激赏。他素来了解魏氏的人,皮相荏弱,却又傲骨铮然凛冬寒梅一样,更激起人攀折的欲望。
善见城的雄鹰睥睨众生,从来只相中美丽又桀骜的猎物。
塔木兀尔直起身从玫瑰枕边随手取过一只银鎏金云鹤匣,轻轻叩开匣盖,递在鹤奴面前:“不看一眼么?你会喜欢的。”
宝匣浮雕云鹤海水江崖镶嵌着细碎的珠玉玛瑙、螺钿珐琅一看便是王室之物,富丽堂皇,奢华气派。
鹤奴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匣中,瞳孔蓦地一缩。
柔软的天鹅绒里衬上,托着一枚光华璀璨的红宝石丹荔那样大,明丽如烈火,艳得能滴血。
银烛哔剥一响,在吐火罗莲花台缓缓燃烧映得红宝石光华流丽,璀璨夺魄,竟将这华美的鎏金珐琅匣贬得一文不值。
“这枚鸽血红宝石曾镶在饮冰鞘上,随镇国公栉风沐雨,饮马焉支山下。吹过大漠狂沙,也沐过高原雪海,见证了无数的辉煌与荣光,天上地下,再无其二。”
塔木兀尔拈起鸽血红,宝石在暖色的烛光下璀璨一闪,竟似有若无地幻出一线幽微的蓝。
“英雄的佩绶,真美。只惜辗转颠沛,落入雍王手中,竟被这庸才饭桶赠予青楼歌妓。粉香汗湿丹朱钏,云娘一笑点翠腰彩凤随鸦,明珠弹雀,最是令人怜惜叹惋。”
一番话句句不离鸽血红,可贵霜王子的目光,却半点不错地盯着鹤奴。香雾袅袅,银烛幽微,帐中二人对这隐喻心知肚明,说的既是宝石,更是魏昭。
“如此稀世奇珍,唯有配上饮冰剑,方能重现其绝世光华,睥睨天下。”
塔木兀尔见他微微动容,倾身向前,附耳低语:“三万两金铢竞得,如今完璧归赵。魏昭,你打算怎么谢我?”
沉甸甸的宝匣被塞入手中,鹤奴垂眸望了一眼,啪地将匣子合上:“三殿下说笑了。在下一文不名,岂会认得这样瑰宝。”
鎏金匣卧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塔木兀尔轻笑一声,并不接过。他抬眸望向帷帐天顶描绘的贵霜版图,翡翠似的眸子在灯下流盼生辉:
“琶密鄂州有绵延千里的高原雪山,皑皑银峰拥着美丽的苏巴什草原。沿着绸缎般的锡尔郭勒蜿蜒南下,便是白沙如雪的雅格洛斯沙漠。白云,青天,雪山,碧草,有你向往的大漠长风,最爱的响沙烈酒,我愿赠你宝剑快马,金缕鞍鞯。”
塔木兀尔将宝石匣轻轻推还鹤奴手中,定定地望着他的眼:“在草原,你是最自由的天铃鸟。饮冰既出,谁与争锋,王图霸业,谈笑可成良禽择木而栖,我比东州的皇帝,更懂你。”
冷硬而华美的鎏金匣抵在掌心,沉甸甸的,硌得人生疼。塔木兀尔微微用力,似在迫他作出决断。
银烛映着鸽血红,这枚意义非凡的宝石仿佛在匣底燃烧,心脏般滚烫。鹤奴指尖微动,目光从鸽血红移开,那双清湛湛的眸子如月映寒江,望向贵霜王子。
“魏昭?”
塔木兀尔胜券在握,微微一笑。他正待迎接一个肯定的答复,却听那人冷笑一声,将鎏金匣掷在地上:
“殿下如此盛情,恕难从命宁为丧家犬,不做亡国奴。”
塔木兀尔愣了一愣,眼里的光一下子变得晦暗深沉。
烛火幽微,映得贵霜王子俊美的面容一半明,一半暗。他一把捏住鹤奴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问:
“如此风云际遇,竟也不值一哂?还是我贵霜堂堂叶护亲王、最接近黄金白玉殿的高权显位,入不了你魏昭的眼?”
下颌被掐出一道红痕,鹤奴微微蹙眉,呼吸有些发抖。可他那双眼睛却亮若晨星,目光冷似霜,又烈如炬,竟烫得塔木兀尔心如火烧: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所坚持的东西,您根本不会明白。”
“也好。”
塔木兀尔心下微沉,慢慢垂下手,鹤奴捂着心口,低低地咳。贵霜三王子沉眉望着他,眼底闪过一分怜惜三分不忍,脸色变了又变,目光落在紧闭的帷帘。
沉默良久,塔木兀尔闭了闭眼,终是断腕般狠下心肠,低声吩咐道:
“来人,用香。”
两名贵霜武士闻讯入内,向主子行了一礼,单膝跪下。
鎏金猞猁高足炉很快被人撤走,新换的香炉莲花为底,顶坐金佛。佛像低眉顺目,面含慈悲,青白色的烟雾从佛手无畏印间升起,三丈见方的王帐中,陡然腾起骏烈逼人的香气。
鹤奴面色蓦地煞白,一下子软倒在地。素霓剑远在一丈外,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紧紧攥住柔软的波斯地毯,指节痉挛般颤抖,用力到发白。
是优昙婆罗。
寸金难买一寸灰,这香气有多馥郁,他便有多痛苦。缠绵悱恻的奇香烙入魂灵,与之纠葛半生的屈辱和痛苦,他死都不会忘。
隐隐约约间,有什么人絮絮低语,又退出王帐。风声微动,香气倏地一淡,转瞬后,重又变得浓如烈酒。鹤奴蜷在密不透风的昏帐里,耳膜一阵阵地嗡鸣。
冷静,冷静。
仇未报,债未还。
他不能折在这小小的阴沟里。
“魏昭,你这是何苦。”
银遮面被人轻轻揭下,鹤奴双目失神,涸辙之鱼般急剧喘息。他竭力保持清醒,可这残破的躯壳却浑如败絮,奴颜婢膝地软在锦毯,可耻地背叛了他。
香雾缥缥缈缈,恍惚间,似有许多人影在眼前匆匆来去,熟识的,陌生的。
耳中一阵嗡鸣,有什么东西泠泠一响,像是骏马颈边的鸾铃。
昏昧的烛光映着父亲的画像,蜀锦鞍鞯宝镫光,五明骏马玉玎珰。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捉住那一缕常胜的红缨,无数白鹤翩跹飞来,烈焰红缨与狮蛮宝带已渐行渐远。
留在他手心的,唯有一只小小的、没有名姓的七宝琉璃匣,匣子里,是一抔细碎的黄土。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香炉静静地燃,炉顶金佛低眉顺目,面含慈悲,似看透这人世悲欢疾苦,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烛光昏昏沉沉,四面都是昏黑,伸手不见五指。香雾缠缠绵绵,洇开一团森然墨色,冷森森的黑雾里,似有无数厉鬼尖啸哀嚎。
黑雾弥散,棺材脸的司刑吏啪地打开折扇,十殿阎罗与幽冥恶鬼从扇骨蜿蜒爬下,慢吞吞游上肩头。凉意蛇信一般舐过肩胛,紧接着,狠狠一啮!
“唔”
剧痛如万蚁噬心,他长眉紧蹙,喉间逸出破碎的呜咽,浑身早被冷汗浸透,一阵热,一阵凉。分明是暑气逼人的盛夏,鹤奴却恍若置身冰窟,瑟瑟发抖。
答,答。
是脚步声,抑或是鲜血滴落石砖的微响。骨扇轻摇,送来阵阵刺鼻的恶臭,一扇腥风,一扇血。
他费力地睁开眼眸,紧紧攥住身下波斯地毯的长绒,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黑雾里的玉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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