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猜到了孙子的心思,丁永一却并不说破。逃学去卫礼贤的洋学校,是避免不了的。那所学校的德文全称,是“普通福音新教传教协会高等男童学校”。丁永一心存顾虑,也非常矛盾,但他不想阻挡。学洋文、看洋书,通晓几何化学,师夷之长,没什么不好!丁永一并非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丁永一顺着小国毓的视线,发现孙子又在看龙头笔挂上,垂悬着的那只毛笔。

那是一只坚漆软螺钿毛笔。硬螺钿是选用厚的贝壳片,软螺钿是将螺贝制成薄如纸后,在笔的底面上衬出色彩和图案。这种点螺漆工艺,兴于唐宋,盛于元明,唯江苏扬州产制。

小小年纪,倒是识货得很。丁永一暗笑。

他伸手摘了下来,送到小国毓面前。“既然喜欢,爷爷就送你了!孙儿,你要把古文与诗词学好!至于书法,可慢慢来!”

丁永一话说得看似随意,语气却坚定而果断,内在自有一种张力与飞扬之势。

小国毓又惊又喜,赶紧接了。他知道这是爷爷的心爱之物,平时是舍不得用的。丁永一偶尔试试笔,之后便仔细洗过,又挂在那里。

“谢谢爷爷!”小国毓大声谢道,手里攥着笔,转身就跑。他几乎忘记了身后衣服里,还藏着厚厚的一本书。看上去,生怕丁永一后悔,再要回去似的。

丁永一含笑,看着孙子雀跃出门。

等小国毓的脚步声去得远了,丁永一方敛收笑容,取过竹笸箩旁边的浅浮雕竹枝笔筒。在竹笔筒里取出一团棉花,慢慢剥开之后,取出心爱的寸子,坐在书房里,慢慢地把玩。

只要人在家,丁永一的大部分时间,都属于这间书房。

书房一进门,贴墙站着一排榆木擦漆的攒接品字栏杆书架。架格通体打洼,踩倭角线,上面挤满了书画卷轴。每组书架的上层之下,都有抽屉两具,抽屉脸上浮雕着生动的螭纹。底层用的是结实的宽牙条,雕分心花及云纹,整体匀称,摆着一些沉重的书籍。往里走的北墙,是八件包着铜角镶嵌着铜扣儿、铜锁的书箱,箱盖雕着一圈套环卡子花。

书格横在书房里,形成了隔断,把北墙藏着重要典籍的书箱和外面的书桌分隔开来。镂空的书格上,散乱地放着一些玩赏杂件、一块刚入手的“云海钟灵”汪近圣墨和许多历年摘收大大小小的素葫芦。

南窗前是一个平头案,四面装素卷云牙头,中间有两个抽屉。左侧抽屉里装着木香饼子、独醒、檀香木、丁香、硇砂等香药盒子和香刀、银匙、烛剪、灭火铃等制香工具;右侧抽屉里是几个小瓷碗,碗里分门别类地盛着茶厂、家里的常用、备用锁匙。

这条平头案已经有几百年了,老旧脱漆,搬家又撞坏了一侧桌腿之间的连接横枨。丁永一没舍得扔掉。丁永一的爷爷说,它在丁家的书房已不知多少年了,自他记事起就有。如今,丁永一已经能像爷爷一样,无论情况多么紧急,哪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也能从容不迫拉开平头案的右抽屉,迅速而准确地取出任何一枚想要的锁匙。

平头案上,非常干净,除了那个铜香薰炉外,一无所有。案上面,原本放了一盆景,后来变成了常来的那只橘猫的领地。它似乎特别喜欢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案头,不是在案上旁若无人地舔爪子,就是趴在香炉边打呼噜。

每次进书房,丁永一都会习惯性地把案上的香点燃,之后再来到书桌前坐下。

丁永一的书桌有些杂乱,这是家里唯一不许任何人收拾的地方。书桌上的铺着蓝染土布,用了许多年,有些褪色。布是丁周氏年轻时织的,染布之时,二人的双手都被染成了靛蓝色。那时,他们还没成婚。

正在看的书,打开扣在桌上。常看的书,放在书桌伸手可及的左上角。龙头笔挂下面,伏着流玉笔山。这块石头是丁永一偶然在崂山海边拾来的。墨绿色的石头质地细密,晶莹润泽。赏其色彩、结晶和纹理,本想制作盆景,陈设于厅堂、几案欣赏。没想到,开了底之后,起伏山峰的高度,用来搁笔正合适。瓦当砚的旁边,是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笸箩,装着经常把玩的葫芦。有的是自己种的,摘收精选后,用红线缠了龙头;有的是友人种的,挑了品相好的送来。

指掌之间,轻轻慢慢地把玩的这枚小寸子,品相极好。说来好笑,它与小国毓还有一段儿趣事。

丁永一爱葫芦,特别是手捻葫芦。偏偏这种小葫芦极为难种。明代刘若愚所著的《明宫史·火集》中,将这种个头特别小的葫芦称之为“草里金”,且价值不菲。丁永一年轻时四处求籽,多年试种,才偶然得一皮色佳、细腻匀称、无阴、无斑的亚腰小葫芦。

小国毓周岁之时,家里准备了抓周物品,有笔墨、算盘、钱币、书籍等。小国毓坐在书桌上,七七八八地玩儿了一会儿,最后把放在一边的印章抓在手里。意外抓到私章,兴家立业。丁永一见了,非常高兴,将小孙儿抱在怀里。没想到,手中盘玩多年的葫芦,也被小国毓抓住了。一手一个,哪个也不肯撒手!后来,还居然把葫芦送到嘴里,啃了!

当时,丁周氏与章禹莲吓坏了。二人都知道那个葫芦,是丁永一的心爱之物。婆媳欲抢,被丁永一拦住了,他怕吓到了小孙子。再说,一拉一拽,断掉龙头,也是扔货。

等小国毓睡了,丁永一才取回葫芦。端详着上面的小牙印,他啼笑皆非,心里暗叹可惜。已然如此,完全没有办法补救,只好将葫芦破了。取籽之后,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再种。没想到,因祸得福,收了一枚品相极佳的小寸子。个头,和大拇指的第一节差不多。双肚皮儿好、脐儿正且小、有嘴儿有腰、龙头也完整。

这样的小葫芦的形成,极具偶然性,再加上它满足古书中“草里金”的许多苛刻的条件,因此更显得弥足珍贵。

丁永一如获至宝。每次把玩之后,都要用棉花包裹,再装入竹笔筒收好。隔上三五日,还要拿出来,和自己一起晒晒太阳。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孙子长大了,小寸子也着了色。

阳光的照射、空气中的灰尘、手上的汗和丁永一日积月累的摩挲,让小葫芦表面变得滑熟可喜。它幽光沉静,隐隐现出一种承托岁月的光泽。

丁永一目光柔和,看着指间心爱的寸子,心里却琢磨着刚才小国毓嘴角边那抹古灵精怪的笑意。

小国毓可不比葫芦,他断然不会任人握在手中,随意摆布。

待续……

039 为入私塾,垂髫小儿逞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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