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脸。她的肤色胜雪,眸如剪水,目中像是拘住了山岚春色与初绽的春水,头发被一根发簪松垮垮挽着,发丝贴在她的脖子上,黑白分明。
她的眼角下有一颗痣。
媚骨天成,人间绝色。临衍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叫越兰亭。”她道。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越兰亭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自问。她撩了一下头发站起身,走到临衍身边,直勾勾盯着他。
临衍算得上耐看的。单眼皮,瞳孔有些偏茶色,眼尾微有点上挑,鼻梁秀挺,唇色清浅。
看得久了,她只觉得他领口的层层叠叠交绣的的银杏叶子不再这般无趣,他一丝不苟的白玉发冠似乎藏着些许故事。
而但凡他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在这里,人间便是一个活着的人间。
天枢门弟子的道袍多以绛紫色压边,由低阶弟子往上,以领口的花纹区分职阶。
临衍的衣服上绣的是成片的银杏叶子,此物象征着小辈弟子最高的声望。
而越兰亭却觉得,他本应该穿丝质云纹白衣,以石青色滚边,腰间挂上双龙腾云珏,衣袂翩然,烨然若神人。
他这般适合呆在芸芸众生里,但她怎么忍心让他这样淹没在芸芸众生里。
一边想,越兰亭伸出手,捧上了他的脸。临衍被此举惊了一惊,忙往后避让,她再摸,他不得已,只好抓着她的手腕令其不可妄动。
算上竹林里的一次,他这是第二次被此人……轻薄,临衍一时半会反应呆滞,而下游的风声太过温软,由不得他尖锐。
“姑娘……”
自重。他说不出口。
“嗯?”她说话的口吻这样清冷,为何说出的话莫名色情?
临衍又咳了一声,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城外?”
“我若不现身,你不就死了么?”
竟无力反驳,临衍想了想,换个问法,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贸然请问,姑娘又是如何知道我等遭遇了这般劫难?”
“你的一身血脉有别于常,倘若那血蝙蝠不动手,凤弈为逼我现身也会对你痛下杀手。无论如何,我不能坐视不管。”
凤弈,想必就是那老道士的名字。临衍重重咳嗽了几声,道:“你认识他?”
“……故交而已,许久不见,他倒是手段见长。”
越兰亭收了手,不愿多谈。临衍低头摸了摸自己右胸附近的伤处,却发现伤口早已愈合。怪不得方才被调戏了都没觉得胸口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怂,太没有排面,竹林初见时的轻薄之仇还没报,怎地人家救了他一命,这便非但一笔勾销,甚至还有些窃窃欣喜?
色令智昏,色急攻心,色字头上一把刀。
临衍又重咳了几声,从不知道自己竟这般窝囊。
“荧火护了你的心脉,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却也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越兰亭盯着他,眨了眨眼,趁临衍愣神之际,又柔柔抚上了他的衣领。
青葱一样的手指顺着繁复的衣领往下,停在他的右胸伤处徘徊,莫名温柔,莫名色情。临衍慌忙又抓着她的手,他只觉天枢门的脸都被自己丢尽了。
弟子们平日一个个被教导着端正,明德,行君子之举,非礼勿视。
真到紧要关头却又被吓得说不出话。好生无用,好生沮丧。
临衍强压着心下奔腾,只见四下里风和日丽,再无半分那晚上的腥风血雨之痕迹。
他一边感慨自然造物之奇特,一边猛然想起来似地问道:“那血蝙蝠呢?”
越兰亭收回了手,道:“被吃了。”
“……什么?”
“辟邪贪食,方才在水里时便将他吃了。抱歉。”
谁?辟邪又是谁?
临衍想起自己落水时恍惚摸到的那一手鳞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古籍上曾载,辟邪是龙的一种,可通天入地,招云唤雨,奔游四海。
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寂,越兰亭轻叹一声,给他递过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临衍盯着她柔白的手,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二十几年所修的君子道里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被一个姑娘给救了的落难君子应该怎样对人家表示答谢才不显得过火而又不那么扭捏。
色字头上一把刀。
临衍一念至此,又偷偷瞥了他跟前的黑衣姑娘一眼。
当真好看。为何现在不讲道理的人都生得这般好看。
他最终十分没有排面地接下了她递过来的橄榄枝。
越兰亭在他右侧边走边哼着歌,曲调离奇,略有些许古意。临衍总觉得该找些话题,他憋了半天道:“你便是那个道士口中的九殿下?”
“你那时候说谁是癞皮狗?”
“……”
临衍决定闭嘴。
他的衣服正被太阳熨得半干,不湿不软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黑衣姑娘走了两步,回过头,忽然道:“他为了找一个我的朋友,找不着便只能来找我。那些什么生辰的鬼话,都是信口杜撰,你不要信。”
你若这么强调,我还偏有点信。
临衍点了点头,道:“我们现在可是在往上游走?”
“是。”
越兰亭张了张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姑娘想说什么?”
越兰亭闻言又摇了摇头:“怪不得他会认错,你确实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如此。在下面善,常被认错。”
气氛再次陷入了尴尬。
当真好生怂,好生没用。
“翻过这座山丘,前面便是了。”
越兰亭抬头看了看天,笑道:“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饶城的城墙还没落成。当真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这才多久过去,这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姑娘上次来这里的时候……?”
饶城的城墙落成的时候,胡人还没南下。
那时候临衍还没出生,宗晅的名字未曾令人闻风丧胆,山石道人还在考科举。
临衍皱着眉头心道,你看着还没我大,为何你们这些不讲道理的人都喜欢装人家的祖宗?
“你入门多久了?师从的谁?”
“在下自小便拜在山石道人门下,先师早已西归,门下嫡传的弟子再没有其他人。”
闻此,越兰亭脚步一顿,道:“……他死了?”
临衍亦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这两句太过直白的修辞。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二十一年前。”
越兰亭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此。当真可惜。”
说完,神色如常,一路朝西。
日头晒得让人昏昏欲睡,临衍心下不是十分痛快,他来来回回,反复咀嚼着她那句“可惜”。
可惜先师英年战死,来不及领略这大好山川,亦或可惜他只留给了自己一个首座弟子虚名,一块牌,一个鼎,而他自己连骨灰都未曾留下?
临衍莫名感到心下莫名地,钝钝地疼。
或许因为那一口煞气空前强盛,一时半会好不了,他假装不经意地抬起头,问:“姑娘认识先师?”
“听过名字,未曾见过。”
越兰亭头也不回,鎏金凤首簪子插在乌黑的头发里,凤首衔珠,微微晃动。
临衍深吸一口气,道:“若姑娘当真见过先师,想必……”
想必什么?
他一时断了片,说不出来。
二人一路无话,鸟鸣山树间,微风不动暗香远。
九殿下:呵,图样同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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