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的偏光将房中青砖地板上照得莹亮一片。

手艺人在那镜光的照射下安分了片刻,片刻后,他变本加厉,目露凶光,长伸着手臂与大半个身子,眼看就要隔着桌子把临衍生吞下去。

临衍头大如斗,就地一滚,捡了墙角的小剪刀,猛地朝手艺人抛了过去。

破空之声尖锐而短促,小剪刀上凝了些许法力。

两三滴血溅落在了风干的牛皮上,却是利器破空,一击便扎入了手艺人的肩膀之中。手艺人愈发面目狰狞,厉鬼一般哀嚎起来。临衍见他已然失了意识,再打下去也不知要战到什么时候,忙从袖带里掏了一张符。

这是一张引火符,引火之术不算精深,但于此黑暗之中甚有奇效。

火符略过桌面,牛皮与两张废纸刹时燃了起来。火光越涨越大,屋内红彤彤亮如白昼,临衍双指合并朝窗口一点,狂风过处,行将就木的木窗落了一块木屑。

雨已经停了,窗外一川朗月,夜空通透而舒展。

他刻意将屋子点燃又拍开窗,为的便是将手艺人引到屋外方便布阵捉拿。还未等临衍如是安排,成精了的手艺人面目扭曲,双臂大张,他的腋下长出了薄薄的一层膜。

好消息是,此妖果然怕火。坏消息是,这孙子会飞。

还未等临衍反应过来,那化形了的“手艺人”已然略过桌上的火,飞扑着身子将他扑到了墙上。

“轰”地一声,墙壁上裂开数道缝隙,手艺人若是再生猛些,他的脊椎怕就要断了。临衍背靠砖墙,龇牙咧嘴,拼着老命掏出了一条细细的绳索。

绳子倏然缠上了手艺人的右手臂。手艺人慌忙拉了拉,绳索纹丝不动,临衍将绳子反往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剑光过处,一道开山劈水的剑意从头到脚直朝那手艺人砍了下去。

“手艺人”已然不是手艺人,他便是林平生所说那嗜血的蝙蝠精。

长了翅膀的手艺人险险避过一剑,眼看房中火势越发不可遏制,他怒而张开手臂,连拖带拽地往窗口飞去。

细细的绳索缠在他的右臂上,绳索的另一端绕在临衍的手中。临衍觉得自己定是倒了血霉才被这一个化形的山精拖着,跌跌撞撞在房中左突右进。

“此缚仙索一旦上身,神魔不避。你在竹林之中猎杀同类,如今还想一走了之么?!”

“手艺人”回过头阴恻恻哼了一声。

“如此,老夫倒要看一看,你小子的命又多硬朗。”

言罢,“手艺人”一脚踹开房门,张开双臂,迎风而飞了起来。

这就十分尴尬了。临衍眼睁睁看着穆家庄的三进小院越来越远,长风和微雨拍在脸上,他的左手与“手艺人”的右臂难解难分,一条缚仙索颤巍巍将他吊在半空之中不上不下。

“手艺人”似是料准了他作茧自缚,刻意一飞冲天,如此一来,临衍当真插翅难飞。

割开缚仙索则高空坠落,割伤了蝙蝠精则高空坠落,倘若“手艺人”愿意,它甚至还能带着临衍飞略过饶城南郊密匝匝的竹林子。

当此危急之时,临衍做不得太多思虑想必被这蝙蝠精拖回老巢生吞活剥,堂堂天枢门弟子,应当不会这般轻易就被摔死……的吧。

眼看着自己被那蝙蝠精拉着越飞越高,空气越发疏冷而稀薄,临衍剑随心至,双指合并,仰面朝上,一张引火符便朝那“手艺人”的肚皮上拍了过去。巨响声中,剑光划破长夜,缚仙索倏然断作两端,临衍也被喷了一脸的热血。

“手艺人”的肚子上被他的火符炸出了一个血窟窿,他的剑光割伤了蝙蝠精的右翼。与之相对地,破落的穆家宅子与凄白的院墙越来越近,临衍面朝夜空背朝大地,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他并未就此摔死,盖因他与蝙蝠精在穆家庄缠斗不休的时候,另有一人收到了他寄出的纸鹤,悄生生避开官府耳目,秘密往城西的破落庄子而来。

此人是个姑娘,也是一个天枢门人。

就在临衍被那蝙蝠幻作的“手艺人”拖出破落宅子时,她急中生智,眼疾手快,拼尽全力地撑在穆家庄的上空撑开了一道结界。

临衍砸到了结界镜壁之上,结界的延展性极好,稳稳将凌空坠落的天枢门首座弟子接了下来。那姑娘不敢耽误,忙往穆家庄外的鬼树林中钻。

小半柱香后,左臂脱臼了的临衍被这姑娘从林中捡了回来,二者故人相见,分外眼熟,临衍龇牙咧嘴缓了片刻,道:“……师妹,多谢。”

这名唤作“师妹”的姑娘叫做承澜,是天枢门怀君长老的亲传小徒弟。

承澜不算顶好看的,鼻头太圆,嘴略小,下巴又不够削瘦然而她笑起来却有春光初绽之惊艳,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牵扯开的弧度刚刚好。但她不常笑,生气的时候寒霜欺雪,如果再恰好手握戒尺,怕是活生生把人剥开一层皮。

她见了临衍如此狼狈,一时也找不出话来打击他。她缓了许久,方才道:“师兄,英姿飒爽,甚是神勇,吾辈敬佩。”

二人大眼瞪小眼,临衍一时不知该为自己几近残了的左手哀叹或是为他这实在太过不君子不端庄的一身灰头土脸而辩解两句。

他连咳数声,翻爬起身,承澜忙将他驾着,那架势像极了操碎了心的姨母关怀闯祸的后辈。

天枢门四长老的入室弟子起名实在随性,处处透着个“懒”字。昔年山石道人取了“东临碣石”的临字便撒手不管。

怀君长老更懒,他收入门中的两个小徒弟,映波,承澜,承澜是师姐,映波是师弟,直白而通顺,也不管二人是否当真喜欢。

照说承澜还比他小上两岁,但二人的言行举止实在太不相同。

若说承澜是板着个脸咄咄逼人令人闻风丧胆的罗刹,临衍则是挂着温文皮相卖弄乖巧实则心思不少的假道士。假道士与女罗刹平日里不算生不算熟,若非机缘巧合,承澜的师尊怀君长老恰是山石道人的亲师弟,临衍在门中受怀君长老照护良多,二人气质相差甚大,本来也难以成为过命之交。

“饶城一事说大不大,长老怎地大老远派了你来?”

承澜摇了摇头,冷哼一声,道:“师父收了你的信,连夜里睡不着,忧心得险些将剑阁的楼顶掀翻过来。”

临衍惭愧一咳,心道,官府之事自己只字未提,怀君长老怎地竟如此放心不下?

“孟家命案与竹林中的猎杀,极有可能都是同一个人所为。此人修为高深,布局甚广,我虽不知他为何要对一个深闺大小姐下手,但他化作姓穆的手艺人接近这丫头怕是另有所图。倒是这姓穆之人本尊……”

“不用费心了,”承澜摇了摇头,道:“官府才寻着他的尸首,他不慎掉到了城外那条大河里飘了好几天,今天早些时候才被下游的渔民捞起来。”

“不慎?”

承澜又摇了摇头。

“这蝙蝠化身为姓穆的手艺人混迹在饶城百姓之中,是为着在上天入地地找一个人。无论是饶城竹林外的魅妖或是饶城里的大小山精,他们多多少少受此大妖所迫,都在帮他找人。我虽不知他所寻之人是否就是孟家二小姐,但这般大的手笔,想必这背后远不止一只蝙蝠这样简单。”

临衍揉了揉额头,道:“我方才也在想这件事。林平生既然要向我借东西,断然犯不着再将我拐到一个陷阱之中。穆家庄的局怕是另有人所设,为的恐怕是想将我灭口。”

“谁这般大胆,敢拿我天枢门人开刀?”

临衍暗暗摸了一把那空荡荡的袖袋。首座弟子令信遗失之事,他一时半会还不想对承澜开口。

“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往孟府之处一探究竟。那名叫林平生的狐狸精可还在城里?”

承澜再度摇了摇头。

每当她摇头的时候,临衍的心头总能凝起一团不祥之感。果然,承澜顿了顿,轻声道:“孟家也不必去了。二小姐的母亲痛失爱女,昨夜已经病去了。章老爷心如死灰,今早带了两个孩子乘船离开了饶城。”

临衍心头大恸,一时无言。

“倒是那只受了伤的蝙蝠精,我托洗尘山庄的熟人查了一番,确实查到了他的一个可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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