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拿到了?”
公申丑拨了拨“十八学士”翠绿的花叶淡淡开口。
“下官下官愚钝,”蔡三功败垂成,冷汗发背磕磕绊绊道,“眼看东西就要到手,岂料半途不巧竟撞上了小温大人。”
退室沉默了一瞬只听嚓的一声微响,大理寺卿神色漠然,将一簇葱绿的斜枝剪落。
猩红的花瓣滚落一地蔡三瞳孔一缩,更觉胆寒。他不及解释,公申丑已缓声开口:
“蔡三我自荐你入朝也算七年有余。该听的该看的,总也囫囵学了个七成。一条年过不惑、经验老辣的牧羊犬竟栽在一头初生羊羔手里,你说这事岂非怪哉?”
“属下”
公申丑逆光而立,锐利的目光乜视着他,神情不辨喜怒:“呵被人抓现行倒也罢了竟还不知掩饰行藏引来一只会咬人的狼犬。”
蔡三惊了一跳:“延真观榷场里外都有人盯梢,怎可能”
“你还真当这榷场里外都姓公申了么?”
公申丑嗤笑一声:“单看那位新近混得风生水起的杂买务攒司,就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芳草年年绿,王孙胡不归你可查到他的来历?”
“下官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蔡三讷讷不敢言,心里早打了退堂鼓,只求老天开眼,教这位煞神开恩饶他一顶乌纱帽。
凡在朝中混过几年的都知道,这位尊号“阎王闩”的大理寺卿出身微贱,而今能跻身九卿之一,靠的不仅仅是勤王之功,更是雷霆万钧的铁血手腕。
一手阴狠至极的“断筋拆骨”,连鬼神都要震悚三分,这世上从没有人,能活着熬过玉骨扇下七七四十九天的刑求。
阎王闩动,黄泉路。
“想当初推心置腹、秉烛夜谈,可如今连新政这样的大事也对我藏着掖着你说,官家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公申丑似笑非笑地望着蔡三,像在问他,又仿佛自问:“秋扇见捐,明日黄花”
嚓的一声,一朵开得正盛的山茶被拦腰剪断。
“没用了的东西,还有养着的必要么?”
“下下官斗胆!请公申大人瞧一样东西。”
那一剪子凉飕飕贴耳而过,直将蔡三剪破了胆,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两手颤颤,从怀里摸出一团焚得皱巴巴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
玉骨扇一寸寸滑过大理寺丞的打颤的双手,将那东西轻轻挑起。
公申丑眯起眼,扇尖一拨,将纸团展平。那东西映入眼帘,赫然是半张烧得焦黄打卷的残页。
“量民置官,量官置吏,无功不黜自减。”
公申丑一字字念罢,望着那被烈火熏焦的、隐约难辨的笔迹,先是一怔,目光转瞬变作惊愕,渐渐的,又幻作难以言喻的狂喜:
“好,好!苍天助我!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
初秋的天色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一碧如洗万里晴空,下一瞬又是乌云压城满目萧索。
微风拂过大理寺庭中月桂,犹带着夏暮未褪的暑气。浅浅的清香伴着淅淅沥沥的冷雨,一点点透入骨子里的,又成了瑟瑟秋凉。
“桂花开了么?”
张秉谦微微一怔,从沐苍霖手中接过一折带露的花枝。
狱中无春夏,高墙铁壁绝地天通,囚在一盏风烛下的,唯有漫长的冷夜,和死亡的霉臭。
“浩然,你倒是风雅。”
张秉谦凑在微弱的天光下,细细打量那折花枝,不觉有些好笑:“可惜这诏狱养了一窝窝蛇虫鼠蚁,哪有什么灵气养这样清正的广寒香。”
“随手折的,还嫌这嫌那。”沐苍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几件秋衣从铁牢缝里递过去,不忘婆婆妈妈道,“夹了棉的,仔细收着。天气转凉,冷了记得添衣。”
布料柔软,甚至还带着阳光的暖意,是新裁的衣裳。
秋衣摩挲过手腕冰冷的镣铐,这异乎寻常的柔软,竟让张秉谦心头莫名一涩。他紧紧捏着桂枝细瘦的枝条,微哑了嗓音,语带双关道:
“这样明艳的花朵,合该沐在雨露天光下。诏狱苦寒,不见天日,我怕是照料不好它。倘若香消玉殒,岂非芳魂错付。”
今年头茬的新桂,还带着庭中晶莹的雨露。苍翠的木叶里,团簇着许多小小的花朵,碎金子一样,有些还含苞待放。
寒气浸透肺腑,张秉谦心口一窒,几乎连花枝都不堪重握,锁链因手腕的颤抖,挣出一串琅琅细响。
“老张,你这些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有没有人为难你?”
张秉谦摇了摇头,将手臂上零星的伤疤藏在袖中。
沐苍霖与温恪不辞辛苦更不避猜嫌,替他劳心劳力几度奔忙,这样的恩情,他今生纵结草衔环也未必偿还得起。
灿烂的花朵拢在手心,将阴冷的诏狱映得一片暖亮。
馥郁的甜香透过狱中腥臭的刑兵血煞,温柔地笼着他,恍惚间,州桥明月和洛浦秋风,伴着啁啾雀鸣和鸾铃轻叫,又回到身边了。
张秉谦喉头一涩,他双睫微颤,生怕友人忧心,强忍下喉间血气,慢慢数了数,一共四十一朵。
等四十一朵桂花谢完,该到中秋了吧。
张秉谦轻轻碰了碰花梢的雨露,忽然笑了:“有些想念溪隐的桂花糕了。”
“老张,会好起来的。”
沐苍霖用力握了握张秉谦的手,低声保证道:“就算我沐苍霖没本事,你也总该信过小温大人。”
张秉谦笑了笑,忽觉手心一暖,竟是一张团得皱巴巴的字条,被那人偷偷塞在手心。
“等结了案子,我们仨去状元楼好好搓一顿,买它一桌子的桂花糕!”
沐苍霖神色如常,左右狱卒皆不觉有异。温恪驻足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微笑起来,心下也放心了三分。
他招来一名狱吏,低声吩咐道:“带我去看看尚书公子。”
那狱吏躬身领命,径直引温恪往东行去。温恪走出三步,倏然想起什么似的,眉峰一蹙,将那卒子喊住:
“慢着。天字二十七我分明记得张逸飞在天字十三号牢房,何故迂行绕远?”
狱吏面有苦色,小心翼翼地望了温恪一眼,讷讷道:“小人寻思着,那边岔道上恐怕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东西,免得脏了您的眼。”
“脏了我的眼?”
温恪脚步一顿,须臾的静寂中,传来锁链挣动的当啷乱响,一道嘶哑气竭的怒吼刺破耳膜,掷地有声道:
“那是指摘字句,断章取义!我卫嵩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不惧他阎王闩公申丑,更不怕他公申丑门下的一条走狗!”
引路狱吏乍闻此声,自知再难瞒下,不由煞白了脸色。温恪眉目冷沉,寒声发问:
“彼处何人喧哗。”
“是罪臣卫嵩。犯颜直谏,触怒天颜,实在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御史中丞,卫嵩?可是武昭十七年登第,博山人士?”
“正是。”狱丞不知温恪为何忽有此问,只是恭敬答道,“如今他被官家罢黜了官身,已是一介布衣了。”
昏黑的拐角处,间或传来沉闷的鞭笞声,狱吏顶着温恪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答道:
“文人心性,脊骨太硬,死不认罪。左狱丞烦他不过,只好按规矩动用了点小手段”
“既是小手段,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狱吏愣了一愣,不期然撞上温恪寒星似的眼。他悚然一惊,不及出言相劝,温恪冷然一笑,已拂袖折返:
“本官初来乍到,还不太懂这大理寺的规矩。既然左狱丞今日不吝赐教,岂能辜负他一番好意。”
“丑贼!不过一介阉宦携养的孽种,因脏假位,擅收立杀,还妄图盗窃鼎司,倾覆重器!”
啪!
鞭风呼啸,狠狠抽上囚犯溃烂的疮口,那吊在刑架上血淋淋的人形浑身一震,铁链缠缚着软垂的手脚,被挣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卫大人好大的口气。你当你卫嵩还是容太傅的弟子、高高在上的御史中丞?”
囚衣早被鲜血浸透,卫嵩胸膛急剧起伏,喉头因愤怒嘶嘶有声。
“呵,大理寺这一亩三分地,左右翻不出公申大人的掌心。”那左狱丞嗤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醺醺然道,“喊哪,你怎么不喊了?”
他喝得上了头,呆立片刻,见卫嵩没了声气儿,恍然大悟般笑了:“卫大人喊哑了嗓子,渴了吧?”
卫嵩怒目而视,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冰凉的酒瓶贴在颊边,轻佻又戏侮地拍了拍,鼻息间尽是劣酒醺醺臭气,卫嵩死死盯着眼前那双短肥丑陋的手。
指缝间腥臭的黑泥,沾满不知多少无辜妇孺的血。
他的发妻,他的一对麟儿。
“卫大人,”左狱丞凑近了囚徒,冲他脸上吹了口酒气,“要不要下官伺候你喝呀?”
“我呸你左拐三算什么东西!公申丑座下的一条瘸腿狗,也配同我说话!”
卫嵩狠狠啐在他脸上,破口大骂:“臣自请清君侧,堂堂正正的奏折被奸佞歪曲诬解鹰犬当涂,败法乱纪!杜绝言路,百官钳口,毒施鬼神!”
“姓卫的,我劝你口气放尊重点儿!”
狱丞冷笑一声,拿袖子慢慢抹去颊边的唾沫,一耳光劈头扇在卫嵩脸上:
“我左拐三可是公申大人的妻舅!名头放在大理寺,明法阁都要震上三震!公申大人见了我尚且礼让三分,你一条苟延残喘的丧家犬,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卫嵩被打得耳膜嗡鸣,却分毫不露怯色。他吐出一口污血,正待反唇相讥,却见那酷吏嘿然一笑,从黑暗里揪出一只瘦弱的羊羔来。
风烛摇曳,血气熏天,那荏弱的身影在左拐三手下瑟瑟发抖,卫嵩瞳孔骤缩,铁打的脊骨一下子软了一半:
“琅玕!”
左拐三手里揪着的,哪里是什么羔羊,分明是他最最疼爱的、年仅七岁的幼子。
他的琅玕玉雪可爱,又颖悟绝伦,一岁能言,三岁识字,五岁将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坐在他膝上,支着下巴笑阿爹写的文章太直太横。
卫嵩嘴唇颤抖,望着乌发散乱、遍体鳞伤的幼子,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卫大人不是舌灿莲花么,怎么忽然哑巴了?”
左拐三拿捏着他的软肋,气定神闲道:“你指斥官家五不解十大过时候的威风呢?嗯?既敢犯颜直谏,将大理寺卿当箭靶子打,也不瞧瞧自己干净不干净!”
“求你”
左拐三充耳不闻,将孩子掼在地上。刑架上铁链被挣得当啷大响,左拐三挑起卫琅玕的下巴,借着幽暗的灯烛一照,忽然慢慢地笑了:
“从前不曾细瞧,如今看来,虽比不上十年前那一个,倒也算个标致的美人。”
卫嵩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用尽全身的气力拼命挣动,终于在下一刻溃不成声:
“你放他!你放了他!不就是悖逆诋讪之辞么?!不就是要砍我的头么?!我认罪!我都认”
“晚了。爷爷不陪你玩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裂帛的清响。
卫嵩目眦尽裂,创痕累累的眼角处,淌下一行血泪来。
有些东西,太干净,也太脆硬。
捧在手心里的琳琅美玉被贼寇当着面儿狠狠砸碎在地,他一个做父亲的,却什么也做不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他一心殉道直行,蹈死不顾,可这腔忠君报国之志馈赠他的,又是什么呢?!
幼子在酷吏手中不住挣扎,卫嵩心如死灰地闭上眼,只觉自己荒唐的一生,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空气中弥散着一阵难言的酒臭气,和皮肉灼焦的味道。琅玕似乎哭了,又仿佛没有,那孩子总是很懂事,懂事得教他心疼。
“来人,将牢门打开。”
“遵命。”
那声音缥缥缈缈,遥远得恍若隔世。直到耳边响起钥匙扭动铁锁的咔哒声响,卫嵩才猛地望向铁栏杆外。
左拐三呆了一呆,借着壁龛残烛明灭幽微的火光,这才瞧清一线绯红的袍裾。
来人步履如风,衣袂翻涌间,现出一条华贵无匹的麒麟大带。
那牢头悚然一惊,吓出一声酒嗝,忙不迭朝来人打了一个深深的躬,满脸谄笑道:
“小的小的左拐三,呃,见过温大人。”
酒瓶子七零八落倒在地上,廉价的“白烧刀”泼过狱中粘稠的血污,洇作一片污糟的黧黑色。
两旁狱吏纷纷侧身让道,温恪面沉似水,余光瞥见灯下一道小小的身影,脚步蓦地一顿,像是被一枚无形的毒箭,钉死在地上。
“小温大人?”
风烛惨淡的灯影下,曝出一片苍白的脊背。线条优美的蝴蝶骨上,是一个新烙的“奴”字。
像是这天地间最莹白无瑕的一片雪,被人满怀恶意地玷污了。
温恪怔怔地,怔怔地望着那丑陋的枚奴印,心口如遭重锤,一声“阿鹤”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那不是他的阿鹤。
温恪闭了闭眼,终于稍稍冷静了三分。他竭力忍耐下心头翻涌的血气,死死盯着左拐三,寒声问道:
“这孩子究竟犯了什么罪愆,要受这般刑罚。”
“卫琅玕,公申大人吩咐的。”
这酷吏咧嘴一笑,喷出一股熏臭的酒气,手中烙铁条还嗤嗤冒着青烟,腾起一阵难言的焦秽之气。
卫琅玕蜷在角落,双肩因疼痛不住地颤抖。鲜血顺着焦黑的皮肉汩汩涌下,喉间逸出破碎的呜咽声。
“他爹爱写文章,在朝中惹下不少冤孽,公申大人便做主,替卫琅玕免了这些烦忧。”
“小东西,还不快谢过公申大人再造之恩?”
乱发贴在颊边,浸透了血污与泥尘,左拐三捋过卫琅玕凌乱的墨发,露出一双被泪水濯洗过的、无限凄惶的眼睛。
“温大人初来大理寺,有些规矩,想必不太明白。”
左拐三酒酣胆状,见温恪不言不动,渐渐意态忽忽,口出狂言:“这奴印,也有奴印的规矩。像那些寻常犯人,不过黥面之刑可诏狱之中,要更特别些。”
温恪冷冷望着他,掩在朝服大袖下的手,紧攥成拳。
“其中不乏姿容俊秀者,也有身娇体贵的官宦子弟。公申大人吩咐了,将奴印都烙在左肩,若是奴隶容貌损毁,未免可惜。”
左拐三嘿然一笑,短肥的手按上卫琅玕肩头:“肩背自有肩背的妙处。他们怕了这背上的烙刑,一辈子都忘不掉。只消从后面那样轻轻一抱”
卫琅玕浑身一悚,纤薄的脊背簌簌颤若筛糠,左拐三似馋涎欲滴,喉间滚过卑猥又恶心的低笑:
“若是驯养得好,再硬的骨头也当软成寸金春水。再好好疼爱一番,下面都特别紧呢。”
这话如一根歹毒的冷刺,猛地扎进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往日种种浮上心头,温恪只觉一瓢冰水兜头浇下。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鹤溪桃林下,自己洋洋得意地使了歪招,将白鹤蛮不讲理地锢在怀中。
胜利的窃喜早已烟消云散,时过境迁,烙在他心里的,唯有那人在怀中不住发颤的脊背,被冷汗打湿的额头,紧蹙的长眉,和病态苍白的面庞。
怪不得,怪不得
“还记得十多年前,我见过见过一个极品,九天仙童也没有他好看。”
温恪心头猛地一跳,死死盯着左拐三油光满面的脸。
左拐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垂涎什么难得的珍馐,嘿然笑道:“金尊玉贵的小公爷,还冷着脸要我给他下跪。”
温恪双目赤红,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东州公卿甚众,教他存了一息不可告人的侥幸。可那左拐三望了一眼御史中丞卫嵩的幼子,只一开口,一瞬幻灭了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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