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呼吸一窒霍然回身,目光终于重落回那只团绣着麒麟彩凤的大红锦匣上。

“如何?心动了?”

温有道将他神情尽收眼底,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地笃定般笑了:“我手头的筹码很多不妨先说说,你最想知道的。”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很好听的名字,不是么?”

温恪喉头微动直直盯向温有道的眼:“父亲这是何意。”

平章大人撩袍坐下悠然呷了口武陵大红袍,只一开口,便轻而易举拿捏住了温恪的软肋:

“有些东西,你或许不记得了。十年之前一个紫藤花开的日子我捡回一只年幼失怙、遍体鳞伤的白鹤。”

温恪薄唇紧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本姓魏,单名一个昭字。武昭十八年正月十五,含着雪片儿降生的。是先皇钦赐爵衔的小公爷。”

平章大人叹了口气似是怀念又似惋惜:“很聪明的孩子。也比你小的时候,要省心许多。不论什么东西,教一遍就能学会,笃学诚意过目不忘。”

温恪蓦然想起怀中那张旧笺,父亲低沉的话语倏忽如钝刀割在心上。

温有道望着对过堂屋歇山顶上明艳绚丽的晚霞,似是想起什么,忽然轻笑一声:

“大虞开国六百三十二年像他那般颖悟绝伦的孩童,虽谈不上多如过江之鲫,却也绝不在少数。可魏昭却是我见过,脊骨最硬的人。”

“明明生于泼天富贵之家,却有着江边蒲苇一样的韧劲。在诏狱暗无天日的十三个月,被人挑断手筋,穿了琵琶骨,落下一身的伤病。”

“张不开弓,御不了剑,甚至根本握不住笔。临江最好的大夫勉强替他续了筋脉,本断言他此生再难动笔,你猜如何?”

“他”

温恪嗓音艰涩,想问,却又不敢。

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像是忽然被冷刀划开一道豁口,栗烈寒风倒灌腑内,说不出的难受。

他怔怔抬头,却见父亲从案边取过一只小小的木匣,指尖扣上匣盖:

“魏昭很倔强,从来都不信命。每日鸡鸣到三更,起早贪黑地习字,短短三月里,写秃了百余支毛笔。”

咔哒一声,木匣被人推开。

匣子里藏着的,是一叠叠皱巴巴的毛边纸。

温恪忍不住向纸上望去,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笔从未见过的、丑陋难堪的墨字。

那好像是一只受伤的白鹤,被人一拳拆散了筋骨。碎骨和乱羽零落在地,每一条轻重不匀的墨线,都似痉挛般疼痛地颤抖。

墨迹纵横淋漓,从前如臂使指、信手拈来的东西竟化作脱缰的烈驹,将主人狠狠颠翻在地。

又深又冷的长夜。对一盏孤灯,三千黄卷。会掷笔,会愤懑,会咬牙切齿,将满目鄙陋不堪的字迹揉皱、撕碎,狠狠遗弃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

就像唾弃那个光华不再、一文不值的自己。

“他很刻苦,也很懂事。知道你娘担忧他的病情,一向将这些东西都瞒得很好。若非那年上元夜,佩罗夜访西厢,见屋中亮一盏昏灯,敲门久久不应,才发现魏昭昏倒案前,高烧不止,手中犹攥着一支墨痕未干的狼毫笔。”

“榻边的樟木箱子里,是满满一箱写秃的毛笔。”

温恪心口如遭重锤,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一纸薄薄的旧笺贴在心口,如一枚滚烫的烙铁,寸寸灼着他。

温有道吹开茶汤细微的浮沫,话音一转,淡淡道:“能成大事者,都善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他很了不起,不是么?”

“父亲想要什么?”半晌,温恪终于哑声开了口,“除了这一纸婚约,旁的东西,恪儿都可以答应。”

“世间安得两全法,我的条件,断不会改。”

温有道寸步不让,又不动声色地加上一枚筹码:“被致修阁与大理寺销毁的案卷,甚至于官家都未必清楚的陈年秘辛,这些内情,我全都了若指掌。”

言罢,平章大人将聘书往前推过一寸,轻声诱哄道:“交换的条件很简单温恪两个字,换你想要的,所有答案。”

他见温恪面上虽无动于衷,可那双晨星一般的眼眸,却透出主人一丝颤碎般的动摇。

片刻静默,温恪缓缓开口道:“既是大理寺与翰林院都查不到的东西,口说无凭,不足为据。孩儿凭什么信您。”

“这桩陈案几乎牵涉半个朝廷的人马,云中十万大军为崇政殿金銮御座殉葬史书从来都是胜者秉笔。放眼整个上京城,就算将这深埋十丈的唐砖汉瓦都一片片崛开曝晒,也休想轻易拼凑出诋毁圣人的只言片语。”

言罢,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金令,嗒地一声扣在乌檀木书案上:

“不过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写与不写,为父不迫你。”

金令一指长,半指阔,在夕阳的斜晖里闪闪发光。令牌正中錾“秘阁”二字,尾押处是一枚盘龙金印,赫然篆着“皇帝之宝”。

这是官家特赐御前大员、用以出入秘阁的凭信。

“他本是你师父容仪最欣赏的学生,穆宗皇帝为先皇孙殇怀太子钦点的东宫侍读。慧极必伤,强极则辱害他筋骨寸断、零落至此的人,想必你很想知道。”

温有道话音一止,温恪霍然抬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却见那人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望向那封镶金边满地红的聘书。

良久,温恪违心地伸出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聘书托起。

“阎王闩,公申丑。”

“公申丑?!他身为大理寺卿,将东州刑统两万三千一十七条例律倒背如流,合该秉公持正,怎敢”

温有道并不答话,胜券在握般笑了笑,沉声吐出一个字眼:

“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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