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犹疑着,看看其他人,没动。
菊代突然怒了:“你还不动!要我亲自动手吗?”
马夫只好过去打开围栏。黑子的头往这边偏了偏,却没动。
菊代:“打开我们进出的门,所有人退出去。”
于是所有人从马厩里退出来,将门敞开,这扇门没有连着甬道。菊代又命令:“打开院门。”
士兵领会,将供人进出的院门打开,这样一来,黑子就可以离开这个禁锢了它七天的院落。
大家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等,每个人心里都很复杂,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匹他们终生难忘的马。
终于,黑子的身影出现在马厩的门口,它从里面抬头望了望敞开的院门,慢慢地走下台阶。它曾经踢碎过多少个日军战马头颅的铁蹄竟然颤巍巍如病弱老马,歪斜着,颤抖着,每一小步都显得很是艰辛,虽然艰辛,但却不停止。
它完全无视周围的人,看到的只有眼前的路,前方的门,门外,会有回家的路。它想着天行,想着老孙,想着那些自己熟悉的面孔,熟悉的马棚,熟悉的风,熟悉的金戈铁马,熟悉的茫茫草原,还有那属于自己的群落……
门已经很近,在它的眼中却变得飘渺,飘渺得如草原上的云,好像很近,却永远触不到,那道低入尘埃的门槛成为无法逾越的高山,黑子倒下了,倒在了尘埃里,倒在了所有人的眼眸中。
随着它倒下的,还有菊代心中曾经奉若神明的塔,刹那间分崩离析,轰然倒塌,让菊代的心里瞬间空荡荡的,如眼前那道敞开的大门,门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以前很清楚,现在却如镜花水月,什么都不确定了。
翌日,在军营附近的一个土丘上,有了一座新坟,墓碑上镌刻着四个大字“黑子之墓”,没有立碑人的落款,大字字体遒劲,有魏碑的风骨,用黑漆漆得熠熠发亮,阳光下光线流动,好像是有了生命。
菊代一男坐在担架上,身前有个铁盆,里面是燃成灰烬的香灰,一股风旋转着刮过,将灰烬卷成飞烟飘散开去。他的思绪有些乱,一时想着在邑郊坡第一次见到的黑子,一时想着望远镜中战场上的黑子,还有,就是在这座新坟下,被一锹锹黑土掩埋的黑子。他的目光越过新坟,望向不远的城墙,他想起了被砖石封闭的城门,遍地血肉模糊的尸骨,广场上一个一个死掉的战俘,那个满身枪眼的敌军师长。他的目光收回来,落到了石碑上的四个大字,耳边响起了那个李天行的话:“他要的你给不了。……尊严!……你以为尊严是可以施舍的吗!”
菊代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他的热血变冷了,他曾经狂热的心冷了,他头脑中征服的热望冷了,他痛苦地承认:我错了。征服要建立在摧毁尊严的前提下,人可以没有尊严地活着吗?这片土地上世代繁衍生息的民族,可以没有尊严地活着吗?即使是一匹马也有不可强夺的意志和尊严,何况是人,何况是一个民族!
几天后,菊代向总部提出辞呈,理由是伤重难愈,不再适合作军人。一个多月后,菊代黯然离开东北登上回日本的船,退出现役,从此在山林中隐居终老,再不过问军政之事。由此,“皇军之星”在日军中成为了一个笑谈,可历史的走向最终证实了他的判断,而这个过程却是用难以计数的累累白骨堆出来的。历史就是这样残酷,对与错、是与非往往要用生命的代价才能让多数人看到或者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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